悬悬青青

关于尼亚加拉大瀑布，索罗所能回忆起的所有就是斑斓的轰鸣。
那是一种生机勃勃的，野蛮的吵闹，印第安人以为那是雷神说话的声音。水和声音是世界上最无孔不入，无法禁绝的东西，而爱也是。托尼那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冲锋衣，衣领毫不意外地凌乱不堪，新理的头发支棱在过分鲜艳的窄窄一线红上。他低头检查鞋带是否松开，白生生的后颈仿佛渗出水来。索罗欺身上去抽出蜷缩在脖子里已带体温的衣领，打破这过于冲击的配色，但那截白实在太鲜活，颓败的灰色也不能拖垮它。索罗恨恨地咬了它一口，主人立刻叫出声来。
“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真的有水。”
“什么?”
索罗从后面搂住他，舌尖缱绻地抚摩过牙印。瀑布周围饱和的水分在他们皮肤上液化，托尼翻着白眼想推开他，在那张漂亮脸蛋上摸到了一手温润的潮湿。

索罗头一次带泪醒来。

他们没有让他看遗体。这是个正确的决定，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疯起来是什么样子。但他们的确让他第一个往棺木上撒土。
那天天气阴暗，是葬礼的好日子。他略带嘲讽地想。他知道托尼最为爱怜他那一点病态的刻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脆弱时刻，而每次托尼都把他好好包裹住了。他享受与人唇枪舌剑的快乐，但当他第一次把刻毒的语言融溺在托尼蜜糖一样的眼眸时，他忽然明白了被接受的福祉。
他看着黑衣裹身的人们一个个温吞地前来，在他面前的棺木边簇成一小片哀悼的颜色。他漠然地观察着他们，不知为何失去了任何感觉，只有无味的麻木。
牧师说了很多，他都认认真真地听了。悼词是他和托尼亲手写的。他们曾在灯光温暖的餐桌上就着黑啤和白兰地敲定了他们相遇后的一切仪式的流程和致辞，还好好推测了一番嘉比和伊利亚什么时候会有孩子，以及到底会不会认索罗当教父。索罗展露出的自信实在惹人厌，（“他们俩是我撮合的好吗”）以至于托尼翻了个白眼临时决定去厨房炸一点芝士条来冷静一下。
索罗听着厨房里传来的打蛋器的声音，面包皮被揉碎的声音，玻璃碗被放在桌上的声音。他有些心烦意乱，去研究那杯剩下的黑啤所剩无几的泡沫。
他知道自己有些时候令人厌烦。他之前从没在乎过，没有什么人是值得他讨好甚至改变的。但托尼更好。托尼比他更不应该改变。
而他真的非常非常在乎托尼。
黄油的香气和融化的滋滋声把他从啤酒上消失殆尽的泡沫里抓了出来。他咽了咽唾沫，起身向厨房走去。
“嘿甜心，我知道我有些时候挺恼人的...”
“什么?”托尼往锅里放了一条裹好的芝士条，滋滋的声音更大了，盖过了他千年难遇的忏悔。但他觉得托尼看上去乐在其中，所以闭嘴等芝士条一个个下锅。
“你刚刚说什么?”芝士条都炸好后，托尼关掉火问。
“我说，我很抱歉刚刚让你不愉快。”索罗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嗯...”托尼取下围裙，冲这个可怜虫招招手。索罗不明所以地走过来，猝不及防在大笑声中被擦了一脸面粉。
他也笑起来，迅速抓起玻璃碗里剩下的干面包屑反击过去。很快厨房就被两个大龄幼童搞得一塌糊涂，在脸上挨了面粉蛋液甚至一个炸好冷掉的芝士条之后，他成功把作乱的人按在了案板上。
“现在你只能任我鱼肉了。”索罗假装阴森地在托尼耳边喃喃道。
“你能把我怎么?”托尼笑吟吟地挑衅。
索罗用手抓住身下人的肩膀，完全压制住他，蓝眼睛在他脸上深深逡巡。托尼的笑意收敛了，变成了一种包容的，温柔的微笑。索罗于是俯身吻他。
他们俩从不用说抱歉和原谅。

“唔，我们是不是该回去写葬礼悼词了?”

牧师示意他抓一把土洒在棺木上。
索罗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弯下腰抓了一把土。这没什么困难的。但他很快意识到，干燥的土壤抓起来的感觉和干面包屑在手里的感觉是多么相似。
他像是一个遭遇重创的人，托尼门德斯的死讯就是击穿他的子弹。但人在受到重伤后不会立刻感到疼痛，身体会保护性地分泌激素，让他得到片刻的安宁甚至愉悦。他熬过了托尼入殓前的所有安排工作，以为自己真的没什么感觉，才得以冷淡地应对一切关心和同情。但就在他抓起那把土壤的时候，所有的痛苦都爆发开了。他疼得发抖，喘不上气来，感觉心脏紧缩成一小块，尖锐地刺着他的肌肉。
所有人都担忧地看着他，他只有颤抖着伸出手，手里紧抓着那把沙土。他忽然意识到，这把土撒下去，托尼门德斯就真的死了。
他哭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转过身去，拿破仑索罗举起了颤抖的手，一边走远，一边把沙土撒在了自己的头顶上，好像那是托尼的骨灰。

TBC